夏天,似乎是为了寻找到一种博大无边的天地,或者是为了锻炼自己软弱的意志,一个人在烈日中远足,走在广大空旷的原野上,远远地看见一棵孤零零的树,心底里就会涌起一股潮湿的感觉。 一棵树远远地站在夏天之中,我向着它走去。我听见了树上的蝉声,这声音越来越响亮,我沉重的双脚和疲累的身体变得轻快起来。 我躺倒在树冠下,清凉的浓荫笼罩着我,身旁是被我散乱地扔着的行囊。树上受到惊扰的蝉在短暂的噤声之后,更加响亮地鸣唱起来。我闭上眼睛,身上的汗水正在风中飞散。我在为自己寻找借口,我是不是要听完这一曲蝉声之后,再踏上道路呢。 夏天田野上的树有着不能被人听懂的神话般的絮话,有着令人沉醉的清凉湿润的鼻息。寂静的夏天的原野上,在树荫之中,身下是松软的草地,身旁和原野上是一朵朵盛开的红的、白的、紫的,五颜六色的花,风中有清草、有花、有土地的气息。睡倒在这样的情景之中,一个人是很难抵抗睡眠的袭击的──我几乎就要入梦了。 树对于在烈日里跋涉的人来说,是仁慈的王。每一个夜里,它都收集起来自大地和天空的清露,握在每一片绿叶──他的手中,在白天,炎热弥漫的时候,再施舍给经过它的旅人。 也许,做一棵大树的儿子,选择秋天或者冬天的日子举行自己的婚礼,在树的身影中,就将会代替树的苍老。 现在是冬天,树落尽了叶子,窗外飘飞着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我坐在电脑前,一边写作,一边听音乐。我听的是爱尔兰著名歌手ENYA(恩雅)的THE MEMORY OF TREES,不知为什么,出版发行恩雅此盘专辑的音像公司要把它译为《树的回忆》,从字面的意思看,它应该是《树的记忆》才对。恩雅的此盘专辑有十一支歌,《树的记忆》是其中的一支。在此盘专辑中,恩雅是所有乐器的演奏者,也是所有演唱部分的演唱人,这在音乐史上大约也可以算是一个不小的奇迹。《树的记忆》是一支没有歌词的歌,我已在音响上定好了程序,如果不改变它现在的状态的话,这只歌会永远在我的书房中响起,一遍又一遍。 有好长时间了,我沉迷于恩雅像水晶一样透明而又瑰丽、像蓝夜的苍穹一样神秘缥缈的歌之中。她的歌是不能翻译的仙乐,是树之叶的梦呓,是爱尔兰大地的叹息,是海之耳──海螺在风中的回鸣,迷离、悠远。近年,我陆续买到了她所有的盒带和CD。在倾听恩雅的歌的时候,我常常把自己想像成一枚远离了树的树叶,被上帝抽去了身体的重量,飘飞在爱尔兰凉沁沁的雾中,干净萃绿的身上反射出晨星幽幽的光。 生于一八八三年的嫩巴嫩杰出诗人纪伯伦说:“如果一棵树也写自传的话,它不会不像一个民族的历史的。”也许恩雅读到了纪伯伦的这句诗,也许没有,这并不重要。一个诗人和一个音乐家,他们的心灵一定有着一条由神指引的通道,他们的灵魂由美、善、真养育,他们的灵感既来自内心也来自有神的世界。 “树的记忆”,它的意思可能是树本身的记忆,此种记忆来自于“远离”,时间的远离,树和人类一样,时间从心灵间流过之后,就会有所记忆,有一本只有自己才会读解的心灵的自传。对于此一点,汪曾祺先生与纪伯伦有着惊人相似的理解。汪先生在他的散文《美国短简·花草树》中把美国的松树和中国的松树做了比较后说:“中国松树多姿态,这种姿态往往是灾难造成的,风、雪、雷、火。松之奇者,大都伤痕累累。中国松是中国的历史,中国的文化和中国人的性格形成的。”汪的话说得过于直白了些,让我想起中国文化中的假托,也就是“借”:借景、借酒……任何事物被赋予的意义都可能不是事物原生的意义,甚至可能离“真理”更远;纪伯伦使用了“如果”这个词,这个虚拟句剔除了人主观的武断,我的心尖为之一颤,与前述汪先生的话相比,我更愿意相信纪伯伦的散文诗。 我们知道,纪伯伦出生在黎巴嫩北部美丽的山乡贝什里,黎巴嫩有着那样复杂的历史、政治背景。汪和纪说出的这两段话,使我看到了两者之间文学以外的比较的意义。 “树的记忆”,还有另一种意思,即他者对于树的记忆。这与上述的“记忆”有所不同,这虽然也是因为“远离”,但此种“远离”不仅具有时间的含义,而且还有空间的含义。所以成都老院子中的银杏树成为远在上海的巴金先生梦萦魂牵的景物。 树站在记忆中间,它的干、它的枝、它的叶,甚至于它的浓阴,其上的鸟巢和鸟的鸣唱,无不成为记忆者心中难以磨灭的幻象。记忆就是这些幻象本身,这些幻象编织了令他者回味无穷的故事。而树可能还站在那个地方,或者已经消逝。我们倾听的是自己的故事,不是树的故事。几乎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对于树的记忆。 我的梦境中多次出现过一棵大树。奇怪的是,即使我醒来之后,我也不能找到我与它在时空中的距离。这是不是说,它其实就挺立在我的心灵中与我“共时”呢?如此说来,我对于它而言我就不是“他者”了吗?好像不,我书写出的它也许已经不在我的梦境之中。 在突然来临的暴风雨中,一棵长在古老城墙上的大树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挺立着,它那葳蕤的树冠翻飞着翠绿的叶子,它的身体总是在接近脚下城墙的那一刻又奇迹般地挺立起来,充满着坚韧和固执。那些在暴风雨来临时飞回的鸟儿,它们惊惶的叫声从树上四散着渐渐小下去。后来它们就不再惊叫了,也许在树茂密宽厚的叶子之下,鸟们安静下来。 在这史无前例的暴风雨中,古老的城墙被冲刷殆尽。如果不是土墙消失后那还没有长上野草的遗址,人们就难以确认这地方还曾耸立着一道古老的城墙。在暴风雨和洪水之中,土墙已被夷为平地。但树还仍然站在那里,站在土墙的遗址上,树的根须已穿过了土墙,扎到了真正的大地上。雨后蓬勃的大树在阳光中散发出清香宜人的气息。那光洁明亮的叶子迎风轻摇,其上跳跃着闪闪的光斑。鸟儿就是向着这碧绿的大树飞来的。鸟儿欢乐的叫声此起彼伏。它们童话般透明的眼睛和晶亮的雨滴难以区别,在树叶间都闪烁着动人的异彩。 在《孟子·梁惠王下》篇中,孟子如是说:“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相之谓也。”此处之“故国”是古国的意思。但在今天,故国、故乡、故园在远行人的眼中,则有着像一棵大树一样的形象,所以我们说“叶落归根” 一棵小树长成大树,必有深深地扎于大地之中的根。有根是幸福的。(瘦谷)